《第二次普罗米修斯》(贰)| 王炜
“是我!——是我才得到了超主体的胜利!”
第二次普罗米修斯
(贰)
王炜
“埃庇米修斯发誓说,无论谁都甭想欺骗他。”
——让-皮埃尔•韦尔南
上一篇可点击:《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壹)
第二天 他的家庭
您好,埃庇米修斯。昨天,我就已经在听众中认出了您。尽管您让自己看起来像个青年知识分子,但是……我说不好……好像正是您的那种又年轻又显得很像个过来人的样子……促使我认出了您。
——埃庇米修斯(下略):“认出我不是因为您眼力过人,是因为我本来就允许我被认出。我没有故意隐藏自己。”
还是有那么一点区别,比如,我并没有从你的样子去辨认他——人们一直喜欢那么联想——人们不知道你们究竟长得有多么像,在今天已经没有人知道普罗米修斯的样子,但你们毕竟是血亲兄弟。
——“现在人人喜欢说这个,我是说,你们认为分得清我与他的区别。我只能说,这种区分对待束缚了你们的想象力,这也和你们没学好辩证法有关。因为当你们区分了我们,你们坚持他的绝对性与我的绝对性,才是我与他合二为一的时刻。你们其实不可能做到分裂,你们没有估计到,你们与我们对立统一的程度,没有凡人能够逃出这一点,也没有凡人真的希望逃出。相比神,凡人要晦涩得多,因为凡人是缺乏自我改变的人,而恰好凡人作为凡人的不可改变性才是一个真正的谜。”
我必须承认,说这句话时我也感到没有底气:凡人不是不变的人。事实上,凡人的变化是一个晦暗、困难的中间地带,是文明始终无法真正应对的部分。凡人的变化始终缺乏或没有出路,因此,这种变化最终只能是自杀性的,没有一种政府和社会能够更有效地承载这种变化,这种无路可去的、只能导致生命向内并向下的凹陷。当然,我也承认,一般来说凡人仅仅把自己当成一个为存续而存续者。但是,他们中还有一部分人,可称为工作者的人,这些人视生命为驿站,只是经过他们这一次性的生命。然后,即使他们因工作无果而最终成了虚无主义者,他们也以虚无主义者从凡人中分裂出了单个和边缘的人。可是,工作者与凡人的区别,正是在于工作者是凡人的分裂和分离,工作者是克服生命的驿站性而从事于异常存续之物的人。同时,“对现时的寻求”的病变性的变化确实又约束了这些工作的人,使他们的生命也在另一个……或被他们解释出来的另一个……维度上向内并向下凹陷,从而使他们成为凡人的自毁性的突出显现。但是,好像从来没有什么约束过您,好像是,在普罗米修斯事件之后的漫长时光里,神从此就对您再也不闻不问。与其说,人民从您与普罗米修斯相似的脸孔得到了安慰,不如说,人民通过观望并确认了您的平安无事,感到自己逃过了神的惩罚,感到他们从此不再受普罗米修斯事件的牵连。于是,您天下稳固,闷声发大财了这么久。但您现在好像又开始焦虑起来了,您在加速,是什么在催促您?您是把您的生命向内并向下的凹陷——您的死亡焦虑——外化到了这种需要用人民的不变来参照和引证的加速行为之中了吗?
——“很糟糕,您和他一样能说。其实,你们这样的人没有一个人真正知道,他在那些被捆绑在高加索山上的时光里都说了些什么,叨叨了些什么疯话和自言自语。万一你们继承的并非他的知识,而是他的疯话呢?万一那些疯话才是所谓的普罗米修斯知识呢?所谓普罗米修斯知识只是普罗米修斯的疯狂的延续,唉,你们这些疯子,你们所谓的“联觉”只不过是对疯癫的拙劣模仿,是翻译的翻译罢了。不,你们连疯子也不是,疯子已经消逝了——这一点连我也为你们感到悲哀——你们只是疯子的等而下之的形式:傻瓜。我记得有个诗人,名叫弗罗斯特,声称在恶棍和傻瓜之间,他愿意选择恶棍,因为至少对恶棍还可预料。这话貌似聪明,是吗?可事实上,他这么说是在逃避他自己,是在逃避在他自己身上的那如影随形的不可预料,这个傻瓜肯定为此深感烦恼。所以,为什么你们不能承认自己的不可预料,而非把这种不可预料粉饰为凡人的可改变呢?
有时你们只知其二不知其一,比如在我与他的关系的问题上。有时,你们又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比如,关于现实。虽然我认为,您昨天那番讲演略有新意。但是您至少疏忽了一个问题。你们是否想过,那些肝脏为什么会不断长出来?”
再生性。的确,我们的哲学并未足够深思这一点。
——“我理解,每个派别都会宣称要保护传统,但我们——我和我的人民们——不认为再生性是传统的同义词,我们认为再生性恰好是对传统的破坏,是恶作剧——我不知道是神的恶作剧,还是干脆就是普罗米修斯自己的。您也知道,他生前以狡猾闻名。并非肝脏本身——今天的肝脏与昨天的肝脏没有不同——而是这种再生性,是最令我们感到困惑费解的东西。这种再生性不仅是对普罗米修斯的,其实也是对我和我的人民们的三重诅咒吗?再生性是最自然的反自然。
我也来换位思考一下,假如说,你们认为你们属于一个信奉再生性的派系。我承认,这毕竟还是让你们稍稍不同于庸人的东西。这种区别,就是你们认为你们具有的再生性。可是,在那次事件之后,我和我的人民就不想再受到普罗米修斯恶作剧的骚扰了,我们已经受够了。人民不想再处于看到我与普罗米修斯的分歧和不同带来的恐慌失序之中,对于他们而言,我的存在刚刚好。所以,我的敌人难道不应该就是再生性,就是你们吗?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如您所认为,如果我是那个“惟一的人”,对于“惟一的人”来说,没有比再生性更令他感到讥讽和厌倦的了,我有错吗?”
您和您夫人后来有生育吗?能再谈谈您的……也是他的家庭吗?
——“我们是个大家庭,这是以您仅仅观察我和潘多拉的生育能力的狭隘陈旧视角所不能认识到的。我们是一种新型王室,以扩大接班人来源,保证普罗米修斯的血统不变。而你们这样的人——你们这些究其本质而言缺乏我们这种原创性的人,完全是凭空添乱,就因为你们源于对普罗米修斯的一次眺望(毋庸说其中有多少是错觉,是你们看到了你们以为自己看到的东西)所自封的责任,从而反复企图破坏普罗米修斯家族的正统路线。还有一点,普罗米修斯每天再生的那副给鹰吃的肝脏,与其说只是普罗米修斯自己的——我们并不承认它是家族的同源血肉——毋宁说是宙斯临时生造的。可是,那副身份可疑的圣体却成了你们的教义的基础,成了你们要走另一条路线的原因。抓住那副临时存在的、只是用来喂食那只鹰的肝脏有什么意义呢?或者说,你们也是那只鹰,因为你们永远需要那副肝脏?除了传播普罗米修斯的受刑惨状,以唤起和加重人民的负罪感,你们这些人又为人民做过什么?当时,难道你们不是追踪那只鹰,才好不容易找到了普罗米修斯受刑的准确位置吗?没有那只鹰,恐怕你们只会迷失在山地迷宫的深处。当然,当然,你们还找到了那条血流,你们以为那是你们的地图,这何其愚蠢!我们的地图乃是我们的血统本身。宙斯生造肝脏的同时也生造了你们,作为一种赝品现象的你们,比普罗米修斯的肝脏更加生生不息。你们是神在放弃我们的同时,随手甩给我们的一个麻烦,以延续对我们的惩罚。人民更想摆脱你们,更想看到我和我的妻子担起这个大家庭的责任,带领他们接受现实,从普罗米修斯许诺的新生活幻想中清醒过来,领导他们走向既没有神也没有普罗米修斯的生活。……我承认,我和她的感情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好,也许她更喜欢普罗米修斯,但我不在意,因为人民甚至更喜欢认为,她爱的其实是普罗米修斯,这从而又更巩固了我们的正统性。关于这一点,您可以听听她怎么说。她应该认为她有许多被压抑的话要说。”
那么,您在焦虑什么?既然你们的血统稳定,新人不断。但是,“普罗米修斯的知识没有主人”这一点越来越被您意识到,您越来越为此不安。您越来越知道,虽然您有着与普罗米修斯相似的脸,有血缘关系,您与他的联系却其实并不具有您所宣称的那种直接性,所以您在加速,不是吗?
——“难道他不是加速者吗?难道不正是他为我们的家族,也为人民带来了危险吗?不正是他为我们带来了空前的危机吗?您没见过那些第一次触碰到他的火焰的人们被烧伤的样子,那个乌烟瘴气的烂摊子。在当时,谁最能够、也最应该解决这个危机呢?是我,被他的事迹的爱好者们忘记了的我。难道如果他不受到严惩,人类不是要承担更大的罪责和损失吗?为什么你们的眼光不放长远一些?我的时间感与您的不同,您只需考虑眼前,而我的考虑以世纪为单位,所以我必须不断对时空进行规划,让人们知道除了高加索,还有更好的人生。不,没有人喜欢生活在高加索,当时,宙斯把高加索作为是非处刑之地,第一批从那儿逃离的难民不正是在我们这里得到了安置吗?我也在与时俱进,可为什么,我的与时俱进就一定让你们感到恐惧?我已经改变了很多,但你们却好像毫无改变,你们总要做出那么一副‘面对文明和属于文明’的样子。”
不,我刚才说过,我们已经改变了。我们有我们的再生性。
——“您自己也说过,凡人的再生性具有自杀性质,所以你们根本上缺乏信心,这是凡人的改变、以及你们凡人能够意识到彼此的改变之最困难的一点。我们动用了许多方法和技术来管理这种改变,只有真正宏伟的蓝图才可以稳住这种改变。允许你们按照自己的意志去改变,就是眼睁睁看着你们走向灭亡。你们太冲动了,你们以为通过你们的灭亡可以重现那条血流,那种赝品现象的极端化。所以我要比你们更快,更不可预料,我要充分在你们的自毁冲动中挖掘,扩大洞穴,在你们的自毁意识深处制造一个安定社会。我越成功,你们也就越通过我感到自己活着,你们就不至于沉沦到自我的无意识之荒原,没人想去那个无人区。没有人会在那里解救你们,更没有人会在那里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们的生命,没有人关心你们的结局,因为没有人能够知道你们的结局。”
实际上是您在使用这些技术,而不是您的人民们,是吗?有观点认为,您盗用了普罗米修斯的果实。
——“您小看了人民对技术的排斥性。还有,我并不喜欢火焰。人民其实也不喜欢,除了旺火炒菜和火葬场,人民又能用火焰干些什么?火灾隐患也是我们要彻底排除的一种前现代的、太前现代的焦虑。我更喜欢……月光。”
月光……那是什么?
——“比您昨天提到的洞穴里的火光更节能、可持续,更令人们无争议的东西。”
我想起一个说法……微暗的火。
——“你们这样的人总是自以为知道得多。不,很早以前我就对他和他的火焰没有兴趣了,我感兴趣的是人民手里的东西——或者说,人民因为他所得到、或自以为因为他才得到的那些东西。而且,为什么一定是我,而不是人民窃取了他呢?所以,我从人民手里得到那不仅不属于他们、也不属于普罗米修斯,而且已经被众神遗忘了的东西有何不可?我对洞穴里的那些偶尔闪烁的火光也没有兴趣,但我并不希望大面积失火,使人民手里的东西也因此烧毁。人民其实害怕他们得到的东西,因为他们害怕那只鹰,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使他们印象最深刻的是那只鹰,他们根本记不住故事的结局,更不用说记住他的朋友的名字……那只鹰把他们吓坏了。甚至,光是提到那只鹰,他们就愿意交出他们的全部,他们不知道那只鹰其实每天都在光顾他们,只是他们并未认出,甚至把它当成了自己的……财产。可笑的是,你们认为只有天眼和无人机是那只鹰。”
所以,其实那只鹰早就死了。但有人继续利用鹰的阴影在食用人民的……再生性。
——“不,鹰一直活着,您别忘了,鹰是被普罗米修斯的再生性所哺育的。您以为,那只鹰就不会用那生生不息的肝脏去喂养它的后代,从而,普罗米修斯的血不会延续在一代代的鹰的身上吗?”
最后一个问题,埃庇米修斯,在您看来,人民更喜欢您还是普罗米修斯?您怎样看待第二次普罗米修斯?
——“别忘了不是他,是我,才是人民领袖。我喜欢普罗大众远胜于普罗米修斯,我反对精英主义,这是我与他的分歧。我已经说过,并不是盗火本身,而是他认为凡人可改变,才是他主要的越轨和精神分裂症,而我不同意凡人可以改变以分裂彼此,不,我们要保持混浊——你们这些喜欢作区分的人,终将因为毫无悬念的人生返璞归真感所赞扬的混浊。因为你们不仅从未能成为主体,更无法想象何为超主体。你以为,普罗米修斯不想成为超主体吗?他只是来不及了。虽然他成为了神——从一个自主的人物,好吧,从一个主体,那个时代即使不是惟一的、后来也是最为人所知的主体,一下子成为了神,可是,在他身上那缺失的环节,那超主体的缺失,是比他的伤口更令他痛苦的东西,是让他在他那安慰奖性质的神性中感到永恒匮乏的东西。他的那几个朋友也没有成为超主体,那个体力劳动者,还有那个教师,不过他们倒是比普罗米修斯更淳朴也更看得开,相比起来我更欣赏他们,他们才是真正的模范人物,他们不匮乏,他们给予的是源属于他们自己的东西,我也号召人民学习他们,但是,必须是以我们的主旋律的方式。是我继承了普罗米修斯并完成了他,实现了他对于超主体的欲望。难道不是我——普罗米修斯的最合理合法的继承人——才是真正在实现第二次普罗米修斯吗?是我!——是我才得到了超主体的胜利!”
第三天。潘多拉问题(独白)
第四天。论“联觉”
第五天。死亡管理
第六天。谁需要第二次普罗米修斯?
第七天。火焰问题
第七天深夜。“尔等中国人谈何普罗米修斯?”
未完待续
延伸阅读
(点击标题可见)
。。“比希摩斯的话语”关于诗艺和文学、思想史、亚细亚现实观察,不定期更新,希望持续呈现一种文学传统和智识视野,也呈现当代中文写作者的工作。